楚遗风 x 萧疏寒
楚遗风第一眼见到萧疏寒,就知道自己会和他成为朋友。年轻的道长鹤袍云冠,推开酒馆的门,身后是寂寂月光。
你知道初见你时我在想什么吗?我在想……这是哪家涉世未深的小公子偷偷跑出来了?
说这话的时候,楚遗风正在屋顶喝酒。他轻轻晃着酒杯,杯里碎开一汪月光。
萧疏寒微微皱眉,似是想说些什么,但终究住了嘴。
楚遗风哈哈大笑,一伸手,揽过萧疏寒肩头,将他向自己这边带了带。
“不行啊小道长,你这样闯荡江湖,可是要吃大亏的。”
这时夜风里充满他的笑声。
楚遗风身上有凛冽的酒气。说来奇怪,明明他喝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烧刀子,但身上的气息却极其干净而通透。武当山上向来不准弟子饮酒,更不许喝醉,有失姿仪。这恐怕是萧疏寒修道十几年来闻过的最浓的酒味了。
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,将肩上的手挥开。
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。”他淡淡道。
楚遗风愣了一瞬,忽而扶额低笑,话到一半却又没了声息。“小道长啊,你这个样子……”
萧疏寒等不到后半句,于是拿眼静静地看他。
楚遗风仰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一道细细的酒痕顺着喉结滚进他的衣领,他毫不在意地擦擦嘴,将双手往身后一撑,半仰半躺地回望端坐在盈盈月辉里玉一样的人。
“……你这个样子,很好。”
金陵的晚风徐徐吹来,阳春三月,风里已有桃花儿香。
世有白首如新,有倾盖如故。楚遗风与萧疏寒属于后者。
楚遗风向来如此,要喝最烈的酒,要骑最快的马,要赏最美的美人,要交最好的朋友,坦坦荡荡,快意潇洒。可是萧疏寒不同。楚遗风说萧疏寒“涉世未深”是对的。他自幼多病,在武当山上捡回一条命,从此安心修道,不问红尘。朋友是什么?他不懂的。这突如其来的亲近,着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。
可是他愿意与楚遗风亲近。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个有趣的人,不是么。
楚遗风领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,有最放肆的欢笑,也有最悲怆的泪水,万千尘埃化作远处升腾而起的万家烟火,活色生香。这是他在松涛云海里见不到的……这样嘈杂,又这样真实。
萧疏寒安静地看着这一切,一回头,就能撞进一双透亮的眼眸。
千山暮雪,万里层云。
他在那双山涧清雪一样的眼瞳里,看到了懵懂又茫然的自己。于是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。
“你总看我做什么?”
楚遗风笑着摇头:“小道长有自己爱看的,楚某自然也有自己想看的。”
萧疏寒微微一怔。“我有什么好看?”
这句话似又戳到了楚遗风的笑穴。他又朗声笑了起来,笑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。萧疏寒正欲抽身离开,却被楚遗风一把拉了回来。
“你比全天下大多数人都要好看。”他低声道。
这时破空声起,远方忽然腾起一朵烟花,紧接着千万朵烟花腾空而起,夜空一片光影璀璨。那些落下的火光像一颗颗流星,坠入沉沉夜色,也坠入楚遗风的眼中。于是寒潭里碎开一朵透明的莲花。
这场一年一度的烟火盛会他们终究无缘得赏,因为楚遗风的“仇家”寻来了。他们借着三分月色七分火光,借着欢呼汹涌的人群,在明暗闪烁的光影下穿梭。
萧疏寒忽然笑了一下。
这微不可闻的笑声被楚遗风捕捉到了,他回过头去,也笑了:“你笑什么?”
“无事。”
两个人身形如燕,片刻间已冲出人群,闪进旁侧小巷。
两侧的房屋遮去欢腾的声音,只有一束清凌凌的月光缓缓洒下。
萧疏寒的眼睛亮如星辰。“只是觉得,这样也很是有趣。”
两人左闪右躲,终于在房顶被人截了个正着。
萧疏寒没想到的是,来截人的是位姑娘。
姑娘生得甚美,一双灿烂明眸,在瞪着楚遗风时只剩了委屈。“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躲着我?”
楚遗风摸摸鼻尖。萧疏寒正思索着是否应回避一下,却冷不防楚遗风一个回头,两人目光遇个正着。楚遗风的眼睛还是很深。这样通透明亮的一个人,却有一双沉静的眼睛。
萧疏寒愣了一瞬,忽然纵身跃下,转身的一瞬,似乎听见身后的风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泛湖望月时,萧疏寒忽然记起楚遗风曾说过的一句话。
“喜欢便是喜欢,不喜欢便是不喜欢。”
明明是个多情的人,也偏生是最无情的人。
这样想时,小舟那头忽然一沉。载舟的水波推开浅浅的涟漪。
“哎呀,怎么跑这里来了?”熟悉的声音传来,有人在他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,“叫我好找。”
萧疏寒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谁。
烟火褪尽,万家归寂,只是空气中还留着丝丝缕缕的硝烟气。
“可惜了这场灯火大会啊……本来还想领你好好看看来着。”楚遗风伸个懒腰,忽然仰面一趟,小舟猛地一沉,水花四溅,萧疏寒已立在舟头,足尖轻点,鞋袜不湿。白衣落落,如霜覆雪。他正想说话,楚遗风却已一个闪身凑上前来,脚步微错,堪堪停在船尖一寸,方寸之地,甚是拥挤,两人之间,不过吐息之距。
萧疏寒着实吓了一跳,便要往后仰去,幸被楚遗风拉住了胳膊,才稳住身形。
“你做什么?”他是当真有了一分恼意。
可是楚遗风也敛了方才的笑容。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。他也没有在笑,可是也不是面无表情,神色温柔而沉静。
嘘——他竖起食指,指尖抵在唇间。
于是萧疏寒的恼意消弭无踪,此刻只剩了无奈。
“你究竟——”他本便是低声轻语,却骤然哑了音。
楚遗风环过他的腰间。
可是这个环抱太松太松,甚至这都不算是个环抱……因为楚遗风的手堪堪越过他的腰侧便停住了,顿在半空,像是虚环着一席风月。时间静止了那么片刻。萧疏寒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楚遗风的脸,可是楚遗风敛着眉眼。月光自他背后遥遥而来,将他的脸笼进晦朔不定的暗影里。萧疏寒什么也看不清。
半晌,像是风又开始吹了,花瓣也开始飘落。
楚遗风忽然一退,像来时如风,再看时已立在木舟另一端。
两人相顾无言。
当波纹渐散,水面平静时,却是萧疏寒首先打破了沉默。
“灯火……明年再来看吧。”
楚遗风勾起嘴角,像是要笑,又像是有几分自嘲。
“嗯。”
可是彼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——没有明年了。
此后生死两茫茫。两人生命中唯一一个甚至算不得约定的约定,就这样永远落了空。
那年离别之时,楚遗风忽然一伸手拉住了萧疏寒的衣带。“我要走了。”
那时萧疏寒已经是武当掌门了,一袭厚重而繁复的玄衣,身后是金丝银线的日月星辰。
萧疏寒也很难受。他当然难受。他知道楚遗风这一走意味着什么。可是一座武当山压在他的身上,压得他寸步难行,压得他不敢动弹半分。
天行有常,而大道无情。
楚遗风用力攥紧掌中柔软的锦缎,攥出一道道褶皱。他轻轻凑过去,凑到萧疏寒耳边。像是耳鬓厮磨,像是万般不舍。
“疏寒,你别再瘦了。”他轻轻地说,轻轻地,放开了手。
在遇到楚遗风之前,萧疏寒从未去过华山,却总能在楚遗风的身上看到华山的影子。
凛凛风骨,不弯不折。是千山月冷,是龙渊霜寒。
可是这样一个人,也最是得意温柔。最是适合春日的金陵,鼓楼街上打马而过,神采飞扬,每一朵桃花尖儿上都流淌着最明媚的日光。
楚遗风特别爱哄萧疏寒喝酒。萧疏寒越是不喝,就越是要逗他,把人逼得急了,眉梢眼尾都是一片晕红。萧疏寒少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,看得楚遗风直笑。
但楚遗风要想邀一个人喝酒,恐怕是没人会拒绝的。
“就一杯。”萧疏寒无奈之下,终于松了口。
“好嘞。一杯就一杯。”楚遗风一边笑,一边给他斟酒。
然后就有了第二杯,第三杯……
那天正午暖风微醺,日光明亮,落在地上像碎了一地的琉璃。
楚遗风没醉,他当然没醉,没有人能灌醉楚遗风的。只是他看着周围的一切,看着墙头伸进来的红艳艳的花枝,看着地上蹦来蹦去的麻雀,总觉得美好得不真实,一颗心就像陷进了棉花里,往下沉呀沉,再也不想起来。那便当做是醉了吧。他想,横竖也差不多了。
萧疏寒喝完三杯酒,很乖,不吵不闹,自己寻了块平坦些的石头躺了下去。石头太小,他贪图清凉,也将自己蜷缩起来,好不容易躺下去,又忽然起身,将鞋子除了,复又躺了回去。楚遗风笑得喘不过气,手一抖,酒洒了一身。
他撑起身子,在石头边盘膝坐下。
萧疏寒的睡颜很是乖巧,一抹醺红从洁白的衣领深处一路蔓上耳垂,玲珑剔透,像结了一颗朱果。
一缕微风打着旋儿吹过,一瓣鲜红的花瓣忽然从那低低的枝头离开,轻盈地、温柔地覆上梦中人的脸颊。
“喂。”楚遗风小声地喊了一声,“你睡了吗?”
萧疏寒长睫微颤,没有半分反应。
楚遗风无声地笑了。他缓缓地伸出手指,捏住那片颤巍巍的花瓣儿翘起的尖儿,手一松,这一点明艳的红色又逐风而去。
楚遗风俯下身子,在眼前人眉间落下浅浅一吻。蜻蜓点水,一瞬而逝。
就像这片匆匆落下又匆匆离去的花瓣。
那本该熟睡着的人藏在广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。
萧疏寒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是在华山。那时楚遗风去后不久,他自私又任性地从武当偷偷跑了出来,来到了这里。漫天雪花簌簌而落,他站在铺天盖地的银白里,天地寂寥。雪花落在他的眉间,一点寒凉。
这时寒风拂过他的脸,拂过他的银发。在凛冽的风里,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。
就像是这场风雪,是那天某人抬起又放下的手。
于是他在这茫茫雪海里,抬起手,风过处,拥雪入怀。
盗帅爱销魂,踏月夜留香。
盗帅的名头传遍大江南北,也传上了金顶。
萧疏寒阖着眸听完那些风流逸事,再抬眼时,远处云海翻滚。
后来他在明月山庄见到了楚留香。
楚遗风,他长得真是一点都不像你。不过没什么,小棠也不像我。
这个想法刚冒出来,他就忍不住笑了。
越活越回去了。他想。
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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